露水人世——友人赠小林一茶俳句集藏书记

收到了友人寄送的书，是小林一茶的俳句集。实际上在收到之前友人并没有透露具体是什么书，从而赋予了拆封的一刻以期许，并在终于看到《这世界如露水般短暂》这个书题时化为惊喜。

这书题来自小林一茶最著名的俳句之一：

露の世は露の世ながらさりながら

一则广受认可的中文翻译是：

我知这世界
本如露水般短暂
然而，然而。

它的英文译本也同样动人：

The world of dew
is a world of dew,
and yet, and yet...

这行俳句写在小林一茶老来得女却旋即罹经丧女之痛时，收于他 1819 年成书的文集《俺的春天》，那年他已 57 岁。当年春末夏初，小林一茶刚过周岁的长女因感染天花病毒而不幸离世。小林一茶在《俺的春天》中对此有所记叙，由周作人在随笔集《自己的园地》中译出：

“她遂于六月二十一日与蕣花同谢此世。母亲抱着死儿的脸荷荷的大哭，这也是当然的了。到了此刻虽然明知逝水不归，落花不再返枝，但无论怎样达观，终于难以断念的，正是这恩爱的羁绊。”

这行俳句让我想起那首东东枪作词、红料演唱的《终于终于》的歌词：

原来命运
写在今生此际
是多么多么
可终于终于

小林一茶一生命途多舛。幼时母亲病逝，父亲续弦，继母对一茶颇不亲近，同父异母的弟弟仙六出生后更是如此。在母亲走后悉心养育一茶的祖母在一茶 14 岁时去世，次年 15 岁的一茶孤身一人远赴江户工作游学，直到 50 岁那年回到故乡柏原定居；11 年前父亲去世后遗嘱财产由一茶与仙六均分，却因继母与仙六的激烈反对，直到归乡后翌年总算解决。52 岁时小林一茶终于初婚，与爱妻共处 9 年，育有 3 男 1 女，全部早夭；61 岁时年方 37 岁的爱妻也英年病去；再婚后 2 个多月即离婚，又在去世前近半年遭遇住所火灾，直到第 3 次突发中风猝然离世，留下刚刚结婚 1 年多的第 3 任妻子腹中的遗孤。

鲁迅曾说，“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”。然而历经重重坎坷，小林一茶的俳句却并不如人所料那样晦暗阴沉。其中固然有黯然神伤之时：

元旦日——
不只我是
无巢之鸟

故乡，像带刺的
玫瑰——愈近它
愈刺你啊

杜鹃鸟啊，
这雨
只落在我身上吗？

但也颇有豁然自在，妙趣横生之境：

寒舍的跳蚤
消瘦得这么快——
我之过也

沾了一身的油菜花
回来——
啊，猫的恋爱

这乱哄哄人世的
良药——
迟来的樱花

亦不乏充满禅意的警世恒言：

有人的地方
就有苍蝇
还有佛

此世，如
行在地狱之上
凝视繁花

跟人一样——
没有任何稻草人
能屹立不倒……

其中有一首，同样用了“露水”的意象，却让人读来心惊，不禁自省生活中网络上的詈语戾气，警醒国族间地球上的战乱频仍：

露珠的世界：
然而在露珠里——
争吵

罗兰·巴特的学生帕特里齐亚·隆巴多在《罗兰·巴特的三个悖论》中提及巴特对俳句的喜爱，形容俳句“具有一种瞬间的、突然的光芒”，“或者如热奈特所言，是战栗的，颤抖的，而且动摇的”。这类似于洁尘在《遁词》中引用的那句话：

俳句是传播微光与战栗的诗。

谢谢月凡从彩云之南的大理寄来这部俳句集，递给了我二百年前一位诗人终其一生，所记叙的微光与战栗。